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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间，过往的一些记忆如潮水般冲破闸门般涌上心头。他忽然想起数月前那日午后，自己正要去账房对账，在游廊拐角处撞见童衙内身边确实跟着这么个人，那人戴着宽檐皂纱帽，半张脸蒙着黑绸面巾，当时还操着沙哑嗓音吩咐小厮去城南铺子买染发的五倍子与青黛呢。而且，刘钺印象尤为深刻的，便是此人在转身刹那掀起面巾饮茶时，无意间显露的一双眼睛了。那双眼眸就好似雪夜荒原里独行的恶狼一般，瞳孔泛着幽幽的青灰色，透着砭人肌骨的冰冷与择人而噬的狠厉，仿佛瞳孔深处养着两簇鬼火，只是隔着三丈远那么遥遥一瞥，就让人脊背上窜起一道寒气，连后槽牙都莫名打颤，那阴鸷模样至今回想起来，仍觉着窗棂外透进来的日头都黯淡三分。
只不过此人行踪诡秘得很，平素出入皆走角门暗道，便是府里当差十年的老仆也难得见其真容，活脱脱就像隐匿在暗处的鬼影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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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因如此，方才皇城司那莽撞小子在朱漆大门外跳脚叫嚷时，刘钺被那聒噪动静搅得心烦意乱，一时之间还真就没能想起这么号人物来。这会儿经穿堂风一吹，凉意漫过后颈，才猛然惊觉——莫不是当年那个吩咐人采买染料的蒙面客，就是那小子口中所说的“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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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禀大主管，那是皇城司勾当官宋小羊。”就在刘钺还盯着门槛上那道新添的靴印怔忡时，旁边有个常在外院跑腿的执事认出了人，忙不迭躬身答了他先前的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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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钺听闻后，眉心蹙起三道深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坠，嘴里将"宋小羊"三字在齿间反复研磨，仿佛要嚼碎这三个字里藏着的千丝万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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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半盏茶的静默后，他忽的撩起宝蓝锦缎袍角，依旧板着张古井无波的脸，转身时带起的风惊得廊下铜铃泠然清响。众人只见那道清癯身影穿过三重月洞门，渐渐隐入童府深处青瓦朱甍的粼粼光影里，唯余阶前几片石榴花打着旋儿，伴着墙根处时断时续的蝉鸣初噪。绕过九曲回廊时，刘钺的千层底靴在青砖地上拖出绵长的滞响。他盯着池中几尾懒洋洋的红鲤，心里翻来覆去地计较：童太尉奉旨巡察淮南粮道已有月余，这宋小羊来得蹊跷，口口声声要寻什么“白毛”，若真是牵扯到那位的机密……
思及此处，他猝然驻足，惊得假山后偷懒的小丫鬟打翻了茶盘。碎瓷声里，刘钺眼珠转了转，终是整了整衣冠往西跨院去——二公子虽是个眠花宿柳的纨绔，这等要事却断不能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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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在描金漆的卧房门前，刘钺枯竹似的手指在雕着缠枝莲的门板上叩了三响。那“咚咚”声撞在空落落的庭院里，惊飞了檐下一对交颈的灰鸽子。“哪个不长眼的！”锦帐中传来重物掷地的闷响，紧接着是童衙内含着三分醉意的怒斥。透过朱漆槅扇窗，隐约可见团花被褥间伸出条白生生的胳膊，正胡乱抓着床头的青铜莲花漏要看时辰。
刘钺躬身又凑近些，嗓音压得比霜华还幽：“少爷恕罪，老奴刘钺有要事禀告。”话尾几个字颤巍巍悬在晨雾里，惊得廊柱上鎏金雀替都似在微微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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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帐内窸窣声骤停。童衙内盯着帐顶的百子千孙图，酒意顿时散了大半——能让这老狐狸大清早来叩门的，绝不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赤脚踩在波斯地毯上时，喉头还泛着昨夜花雕的酸涩：“刘管家且去花厅候着，容我更衣。”待童衙内趿着乌皮六合靴踏入花厅，听完刘钺一五一十的禀报，手中摩挲的青瓷香盒“咔”地磕在黑漆凭几上。他盯着博古架上那尊定窑梅瓶，汝窑天青盏托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色泽，素面铜博山炉里余烟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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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凝在瓷瓶冰裂纹间，仿佛要从那蛛网细隙里瞧出个究竟——白毛的存在，分明是父亲亲自抹去的秘密。那个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怪物，连丁籍簿册都烧成灰了，甚至当今官家都不知道他的存在，皇城司的逻卒怎会嗅到气味？童衙内记得自己老爹曾经提及过，白毛和青眼这类人，大多都是孤儿出身，从很小的时候就被收拢起来，像圈养的小兽一般，接受严苛的训练，只为了日后能成为好用的工具。这般来历，怎会有“同乡”之说？这太不合常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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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衙内微微低垂着眼眸，沉思了好一会儿后，这才抬起头，朝刘钺略欠身的动作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持弧度：“刘主管办事向来妥帖。”他指尖轻叩紫檀案几，震得汝窑茶盏里泛起涟漪，“且将今日所言之事，权当春雨入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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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钺倒退三步方直起身，宝蓝锦缎袍的下摆在青石砖上拖出细碎声响。待退至门边忽又顿住，抬眼时正撞见童衙内抚弄着案头青铜獬豸镇纸，那神兽独角泛着森然冷意，令他喉头一紧，忙不迭掩了雕花木门疾步离去。待刘钺离开，整个房间里仅剩下童衙内一人，他的脸色愈发凝重，暗自忖度：莫不是白毛与宋家庄之事有所关联？这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机谋呢？
宋家庄发生的事他略有耳闻，知晓有人通过皇城司的曾副使，径直将事情呈到了郓王赵楷处。皇城司身为北宋执掌刺探情报、监察百官的重要机构，行事隐秘。可没料到，如今他们竟闹到童府门前，还言之凿凿地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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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这一切皆是有人在背后精心筹谋，蓄意给童府设下圈套？是想借此把童府牵扯进来，达成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此刻他像只困兽般在满地狼藉中来回踱步，云锦袍角掠过青瓷坠地时发出细碎的悲鸣也浑然不知。
宋家庄…郓王…皇城司...这些字眼在他脑中织成张黏腻的蛛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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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庄？他太阳穴突地一跳。他模糊记得前几日手下来报，说襄州有个偏僻庄子遭了灵异诡事，全村老少不知所踪。当时只当是捕风捉影的笑谈，如今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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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衙内猛地顿住，靴底碾着片锋利的瓷片。难道那日父亲书房里飘出的焦糊味，烧的就是与宋家庄相关的文书？白毛有几日总往城郊跑，莫非……他受父亲指示去……他忽然觉得后颈发凉，仿佛暗处真有双泛着青灰的眼瞳在窥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