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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ww。338i。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掖庭宫的青砖浸着永淳三年的月光,我蜷在德妃娘娘的锦被里数更漏。那年我该是六岁,却已经懂得趴在窗沿看北斗——母亲被带走的那个清晨,斗柄正指着玄武门方向。
"三郎又尿炕了?"值夜的宫婢把铜盆摔得震天响。德妃娘娘宫里的老宦官陈五悄悄塞给我半块胡麻饼,饼渣掉进地衣缝里,我趴在地上捡时听见他说:"小主子得记着,太液池东岸第三棵柳树底下..."他枯树皮似的手突然抖起来,外头传来尚宫查夜的脚步声。
那棵歪脖子柳树成了我的念想。每月朔日,总有个戴帷帽的妇人在寅时三刻往树洞里塞油纸包。九岁生辰那日,我摸黑溜出配殿,指尖刚触到温热的芝麻糖,就听见羽林卫的皮靴踏碎薄冰。"树上有人!"箭矢破空声里,油纸包啪嗒掉进太液池,戴帷帽的身影踉跄着栽下树杈。冰面上绽开的血花比上元节的灯笼还艳,陈五从背后捂住我的眼睛:"殿下该去听博士讲《孝经》了。"
腊月里太液池冻得能走马车。我常偷了尚食局的铁签子去凿冰窟窿,守池的小黄门靠在廊柱下打鼾,等我摸到两指宽的鲫鱼才跺脚喊"小祖宗仔细冰裂"。有回冰面突然咔嚓作响,我整个人掉进冰窟窿里,棉袍吸饱了水像铁甲似的往下坠。是陈五倒挂在柳树上把我拽上来,他冻紫的嘴唇直哆嗦:"殿下要有个好歹,老奴得去陪窦娘娘了。"
德妃娘娘的熏笼烤得人脸发烫。我把捞来的鱼藏在袖子里,化开的冰水顺着缎面往下淌。她捏着我耳朵骂:"跟你爹一个倔脾气!"突然又红了眼圈,从妆奁底层摸出块褪色的帕子,"你娘绣的并蒂莲...当年她教我打双陆,输急了就往我茶里搁盐。"帕角沾着褐色的陈年血渍,我想问又不敢问,窗外的乌鸦突然嘎地一声扑棱走了。
神龙元年正月,宫里突然多了许多穿紫袍的大臣。十五岁那日,我被塞进青幔马车送出玄武门,车辙正碾过尚未清扫的爆竹碎屑。父皇攥着我的手按在洛阳南市坊墙上:"三郎摸摸这些沟壑,比太傅教的《禹贡》实在。"砖缝里嵌着发霉的粟米粒,我想起掖庭宫柳树洞里的芝麻糖。
我的马球杆是拿韦庶人侄子的玉佩换的。那日在西市胡商摊前,韦捷的汗血马惊了卖炭老翁的车,炭块滚进波斯人的香料堆里。我攥着他悬在腰间的于阗玉冷笑:"韦兄这坠子倒是衬我的新球杖。"他脸色铁青却不敢发作——谁不知道忠王府的马球场正缺根趁手的杆子。后来王毛仲看我打碎第三块砚台,笑得直拍大腿:"王爷这手劲,该去兵部砸突厥人的脑壳!"
景龙二年的雪灾压塌了洛阳半城屋舍。我跟着御史巡视南市,穿狐裘的粟特商人在粥棚前弹琵琶,饥民眼里的绿光比狼还瘆人。有个蓬头妇人突然冲出来攥住我的马镫:"临淄王不是神龙年间在太液池放过生吗?"侍卫的横刀还没出鞘,她枯柴似的手指已经被人群踩断,雪地里绽开的暗红让我想起那个栽进冰窟窿的送糖人。
在潞州别驾任上,我头回见识什么叫"官不如匪"。黄河秋汛冲垮河堤那夜,姓卢的刺史还在燕子楼摆曲水流觞宴。他举着夜光杯说"天灾岂是人祸",我摔了玛瑙杯直奔溃口,官靴陷在淤泥里拔不出来。黎明时遇见个戴斗笠的汉子,他单手拎起装满碎石的竹笼嗤笑:"王爷这细皮嫩肉经得住几斤浪?"后来在河工棚子里喝黍米酒,才知道他是专劫贪官的"黄河蛟"。
腊月初八那日,县衙门口的血把雪地染成了桃花粥。黄河蛟提着县尉的脑袋扔在我案头:"这厮往赈灾粮里掺观音土。"我盯着那颗头颅上凝固的惊愕神情,忽然想起韦捷当年被夺了玉佩的模样。王毛仲凑过来嘀咕:"这江湖手段...怕是留不得。"我往火盆里扔了状纸:"传令下去,县尉是抗洪殉职。"
景龙四年上元节的灯笼亮得蹊跷。我在潞州别驾府接到长安密报时,后厨正在煮浮元子。送信的暗探指甲缝里带着血:"韦娘子给圣人做的蒸饼,怕是掺了苦杏仁。"更鼓敲到三响,我摸着腰间缺了口的马球杆——那是去年打赌赢钟绍京的彩头——对王毛仲说:"该回长安打场硬仗了。"
三百死士的马蹄声惊醒了潼关的乌鸦。我在驿站换马时,有个瞎眼老丈突然拦住去路:"贵人眉心带煞,过了子时莫走玄武门。"我抛给他一袋碎银,他掂了掂嗤笑:"老朽不要买命钱,只要贵人记得太液池冰层下的眼睛。"浑身血液霎时冻住,等回过神,那老丈已消失在官道旁的乱葬岗。
推开玄武门那刻,铜钉硌得掌心发麻。二十五个春秋在眼前走马灯似的转——太液池的冰窟窿、南市粥棚的断指、黄河堤上的碎石子。钟绍京握着横刀的手在抖,他老婆举着蜡烛骂:"这会儿怂了?当初谁在平康坊赌咒要当从龙功臣?"我解下玉佩塞进妇人手里:"阿嫂的蜡烛且借我用用,照完大明宫的路,回头赔你东海夜明珠。"
长生殿的龙涎香混着血腥气直往鼻子里钻。韦庶人转身抓香炉砸过来,我偏头躲开的刹那,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的声音竟像掖庭宫挨饿的野猫。温热的血溅上团花纹窗纱时,我突然想起那个栽进太液池的妇人——她中箭时血是不是也渗得这般快?王毛仲扯过帷幔擦刀:"王爷,该去接相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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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紫宸殿的蟠龙阶前,我摸到袖袋里半块发硬的胡麻饼。父亲颤抖的手按在我肩上时,掖庭宫的更漏声突然在耳畔炸响。陈五当年说过的话混着血腥气涌上喉头:"在这宫墙里,活着的才是赢家。"铲除太平公主那夜,我在武德殿数了九遍更漏。高力士突然掀帘子闯进来,带进的雪粒子在烛火里乱蹦:“大家!郭元振带着北衙禁军到了!”廊下传来姑母的尖笑,比掖庭宫寒鸦还刺耳:“三郎好手段,倒比你祖母狠三分!”
朝服染血坐在含元殿上,我盯着御案裂开的漆纹发呆。姚崇递来奏章时,袖口还沾着昨夜的血沫子:“陛下,该给天下换个年号了。”他掌心结着河工的老茧,让我想起黄河堤上那个单手拎石笼的汉子。开元两个字脱口而出时,丹墀下的朝贺声震得梁灰簌簌直落。
头回跟姚崇吵红脸是为裁撤员外官。他在紫宸殿拍碎三块玉镇纸:“这些蠹虫啃的是陛下的江山!”我踹翻青铜灯架:“全砍了谁替朕守边关?”碎玉渣子崩到姚崇袍角,他梗着脖子吼:“陛下可记得南市粥棚里攥马镫的妇人?”夜风卷着残烛晃了晃,我抓起案头凉透的茶汤泼向殿柱:“滚去写条陈!”
真正让我服软的是那年蝗灾。黑云压过京兆麦田时,我蹲在地头抓了把蝗虫往嘴里塞。宋璟吓得扑过来掰我手腕:“陛下万万不可!”嚼碎的虫翅在齿间沙沙响:“百姓吃不得的苦,朕先尝。”那晚姚崇摸黑进宫,拎着两坛剑南烧春:“老臣陪陛下发疯。”我们醉倒在观稼殿,他鼾声里还夹着“和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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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惠妃比牡丹花还会开。那年上巳节曲江宴,她打翻酒盏湿了半幅石榴裙,抬头时眼里汪着太液池春水。夜里在甘露殿,她拿金簪挑灯花:“妾在掖庭宫就见过陛下。”烛芯爆响的瞬间,她颈间泛起我母亲帕子上那种褪色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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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皇后送来参汤那夜,我在汤底捞到块刻着谶语的龟甲。惠妃蜷在锦被里笑:“姐姐这是给陛下补身子呢。”三日后掖庭局来报,皇后宫里的宦官溺死在太液池老地方。我盯着池面碎冰,突然想起六岁那年在此处捡回的半块胡麻饼。照夜白摔断我肋骨的瞬间,我听见安禄山在范阳唱戏的调门。那畜生跪在兴庆宫哭得鼻涕糊脸:“臣这三百斤肉就该给圣人当箭垛子!”我踹他肩头笑骂:“滚去给贵妃跳胡旋舞!”他在地上骨碌碌转圈时,玉佩穗子扫过青砖缝,像极了当年韦捷悬在腰间的于阗玉。
李林甫最会熬鹰。有回在骊山猎场,他拿生肉逗那只海东青:“畜生饿极了,连主子都敢啄。”鹰隼突然扑向我臂鞲,被他掐住脖子生生拧断:“不忠的玩意留不得。”回宫路上,他替我整了整蹀躞带:“朔方军费该添三成。”我望着终南山积雪,竟想起黄河蛟拎着人头的腊八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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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醉酒那晚,我在长生殿闻见玉环香。她赤脚踩过波斯毯,金粟粒嵌进脚掌也不觉疼:“三郎看我这霓裳可像云?”我攥着她渗血的脚踝,恍惚看见景龙二年雪地里那抹暗红。高力士突然在帘外急报:“安西都护府加急文书…”贵妃的披帛卷翻琉璃灯,火苗蹿上《兰亭序》摹本时,她吃吃地笑:“烧了干净,碍眼。”最后一次见姚崇是在他洛阳旧宅。老头儿瘫在竹椅上咳血,手里还攥着开元三年的田亩册:“陛下…河北道的永业田…”我舀了勺药汤喂他,泼洒的汤药在册子上洇出山河形状。他咽气前突然攥紧我手腕:“当心…太液池…”窗外惊雷劈断老槐树,我想起二十五岁那夜玄武门前的瞎眼老丈。
天宝十载上元夜,我在勤政务本楼看灯。满城火树银花晃得人眼花,安禄山进献的百尺灯轮转起来时,贵妃突然指着朱雀大街笑:“三郎快看,像不像那年潞州灾民举的火把?”我揉着昏花的眼望去,只见灯影里浮出无数张脸——攥马镫的妇人、黄河蛟的斗笠、姚崇喷着酒气的胡须——都在火光里明灭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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骊山温泉泡得骨头酥软那年,安禄山进贡的貂裘还裹着范阳的雪气。我搂着贵妃笑他臃肿如熊,李林甫在旁幽幽冒了句:"胡儿眼里烧着狼烟。"谁料那畜牲真反时,我正对着华清池剥荔枝,八百里加急文书撞翻了金盘,胭脂色的汁水泼满《河清海晏图》。潼关失守那夜,我在勤政楼抖得握不住笔。哥舒翰的求援信上血渍未干,杨国忠竟提议迁都剑南:"陛下忘了当年在潞州..."我抓起砚台砸他官帽:"朕记得黄河蛟说过,逃命的官比溃堤的水还脏!"烛影摇晃间,瞥见姚崇的鬼魂坐在梁上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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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嵬驿的土城墙挡不住六军怨气。陈玄礼的刀尖挑着贵妃香囊,我数着香囊上的金粟粒,突然想起景龙二年南市那妇人被踩断的手指。玉环把白绫绕上梨树时说了句怪话:"三郎该去太液池捞芝麻糖了。"后来我总梦见她赤脚在冰面跳舞,每转一圈就碎成万片琉璃。入蜀路上淋了七场雨,《霓裳羽衣曲》的绢谱霉出青斑。在栈道拐角摔碎白玉笛那日,高力士掏出油纸包:"大家用些胡麻饼..."我掰开饼的手突然僵住——掉落的饼渣正滚进石缝青苔,跟六岁那年在德妃娘娘宫里一模一样。
灵武使臣跪在行宫前时,衣襟还沾着朔方军的羊膻味。听着太子称帝的诏书,我摸向腰间却抓了个空——二十五岁那夜用的马球杆早丢在潼关乱军里。李辅国那阉奴捧来《道德经》:"请太上皇静修玄元皇帝妙法。"他靴底碾碎一片柳叶,碎渣子让我想起被金吾卫射杀的送糖人。
"父亲可知何为众望所归?"李亨在灵武登基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对着铜镜拔白须。高力士突然说起四十年前旧事:"大家铲平韦氏之乱时,相王也是被众人架上御座的。"镜中人的皱纹里突然涌出玄武门的血,顺着下巴滴在禅位诏书上。
返京路上经过潞州,当年治水的河堤早塌成土堆。有个独眼老汉突然冲出人群喊:"李别驾还认得黄河蛟么?"禁军的马鞭还没落下,他啐出口带血的唾沫:"老子的弟兄全死在范阳杂种刀下!"夜里在行辕翻来覆去,听见黄河水声里混着安禄山的羯鼓调。
兴庆宫的燕子换了三茬羽毛,李亨派的阉人还守着沉香亭。那日我想挖出玉环埋的杏花酿,却扒出半截生锈的横刀——正是钟绍京当年在玄武门用的那把。小宦官吓得跪地磕头:"晦气东西污了上皇圣手..."我攥着刀柄大笑,铁锈味让我想起姑母太平公主咽气时咬碎的金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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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辅国迁我去西内那日,老梨树正落白花。他扯走紫宸殿的帷幔当擦脚布:"圣人为免上皇劳神,特赐甘露殿清修。"经过太液池时,我瞧见东岸第三棵柳树被雷劈成了焦炭,树洞里的蚂蚁正搬运发黑的芝麻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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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总被神策军的铁甲声惊醒。有回打翻夜壶,撞见守夜宦官烧纸钱:"窦娘娘、王皇后、杨贵妃...列位娘娘收了供奉,莫再闹了..."火堆里飘出片未燃尽的帕角,并蒂莲纹样分明是母亲当年的绣工。我想凑近细看,却被李辅国的心腹架回冷榻:"老圣人该喝药了。"七十五岁生辰那夜,我裹着安禄山献的貂裘发怔。高力士被流放前偷塞给我的油纸包,拆开竟是开元初年的田亩册。册页间夹着片干柳叶,背面是姚崇歪扭的字迹:"陛下慎终如始。"更漏声突然变得急促,像极了铲除太平党那夜的雨打檐铃。
最后的清明雨泡胀了窗纸,我望见掖庭宫的老宦官们在雾里走动。母亲抱着襁褓哼河北童谣,父亲正往《禹贡》图戳窟窿,玉环的银铃声从太真观转来。想抬手却碰翻了药碗,褐色的汤水在青砖上淌成黄河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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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郎该换衮服了..."恍惚有人托起我的背,竟是二十五岁那夜穿过的明光铠。玄甲映出满头霜雪,我摸着空荡荡的腰间问:"朕的马球杆呢?"无人应答,只有玄武门的风卷着血腥气灌满喉咙。更漏声突然回到垂拱元年的节奏,这次我紧紧攥住了柳树洞里的油纸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