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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乾半躺在靳诠良怀中。靳诠良时而用自己的身体为儿子遮挡袭来的尘风，时而用手拂去落在儿子头上脸上的尘土。这时，永乾半起了一下身体，看着靳诠良的脸，渴求的说：“爸爸，我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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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诠良一听，顿时犯了难。他从小黑屋里出来时什么都没有带，他和他妈妈半夜被叫起来赶到集合地点，也是什么都没有带，这时身边连一星粮食粒都没有。他把永乾的身体往怀里揽了一下，心疼地说：“乖，再坚持一会儿，就快到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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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乾仰起充满稚气的小脸，娇声娇气地说：“爸爸，我真的好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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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被坐在身边的师大附中女老师看在眼里，忙从布兜里掏出一个半干的烧饼递过来，说：“孩子，吃吧。”永乾看了一眼烧饼，又仰头看着靳诠良的脸。靳诠良忙说：“不用啦，一会儿就到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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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大附中女老师硬把烧饼塞到永乾手里，对着靳诠良说：“你就别客气啦，都是落难的人，谁还能没点事？再说了，还不知道有多远，啥时候才能到，即使到了，有没有吃的还不一定。大人饿了能忍，孩子能忍得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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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这边推推让让，吸引了全车人的目光，他们纷纷从自己提包里、布兜里往外拿，有蒸馍、有烙饼，还有点心。不一会儿在靳诠良跟前放了一小堆，他看着这些东西，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柯昕荣在那边看到这么多人都在为儿子拿吃的东西，一边频频点头双手合十向人们一个个致谢，一边来到儿子身边，拉住他说：“快、快谢谢叔叔阿姨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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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乾懂事地站直身子，向着人们一个个鞠躬，口中不停地说：“谢谢叔叔阿姨，谢谢叔叔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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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从车厢对面站起一个年轻人，手拿一个小纸包往这边递，因为中间还隔着三个人，够不着，中间一个人接过纸包往这边转，用手指捏了一下，说：“包子，肉的素的？”那个年轻人随口说：“肉的。”那人转递到永乾手里，永乾接过纸包，两眼噙满了泪水，穿过人群来到那个年轻人跟前深深鞠了一躬，大声说：“谢谢叔叔。”年轻人听见愣了一下，等永乾直起身，他又仔细看了一会儿，突然两手抓住永乾的双肩，两眼发直地瞪着永乾的脸，声音颤抖地说：“小乾乾，你怎么会在这里？爸爸呢？妈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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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乾盯着这个年轻人看了一会儿，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惊奇地大叫到：“高亮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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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亮娇怜地一下把永乾揽进怀里，问：“爸爸呢？妈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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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乾回身向对面指了指，高亮首先看见站在对面车厢边的柯昕荣，抬手揉了一下眼睛，终于认出来了，急忙从人群中挤到柯昕荣面前，紧紧拉住柯昕荣的双手，激动地说：“柯老师，我是高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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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亮啊……”柯昕荣也认出这个当年靳诠良班上的高材生，奇怪地问：“你怎么会……”她不忍心说出下面的话，她觉得这些字眼会像钢针一样刺伤这个纯真无邪的年轻人的心。看到曾经是全校有名的优等生沦落到今天这样境地，就像是一把钢刀插在自己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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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老师，靳老师还好吧？”高亮急不可待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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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昕荣没有说话，侧身指了一下车厢角，高亮看到车厢角一个衣服褶皱肮脏、长发挨肩、蓬头垢面的老汉，摇了摇头。无意间却看到教学系教授刘应明，赶紧挤过去，问：“刘主任，你也在这儿？靳老师好吗？”刘应明指了指旁边的靳诠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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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亮看了一下，又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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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诠良已经从声音认出了高亮，但觉得自己以这个形象出现在这个当年得力学子的面前，感到无地自容。但又觉得，在这个当年自己亲手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年轻人对面不相认，于心不忍。便用低沉的嗓音说：“高亮啊，你怎么会……”他犹豫了一下，止住了话头，总觉得这些话对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来说太过残酷。高亮终于确认眼前这个比乞丐还要惨不忍睹的老人竟会是自己当年可敬可爱的师长，嘴张了几下，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平时酷爱干净整洁的老师，竟会邋遢肮脏成这副模样。在他的印象中，靳老师衣着打扮算不上时尚，但却干净平整，连领边衣角都没有褶皱。课堂上，讲桌上的教材作业本摆放的整整齐齐，像刀切的豆腐块一样。讲台上从来都是一尘不染，下课后都是自己亲自擦黑板，连黑板边上一点粉笔末都擦得干干净净。如果没有人为的无情迫害，没有恶劣环境的残酷折磨，他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他紧紧握住靳诠良的双手，他想狂喊，他想怒吼，此时他看到靳诠良正用异常严厉且令人不可拒绝的目光看着自己，而这种目光此前从未出现过。便领会到了老师目光的含意：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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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亮看着老师原来那无限温柔、慈祥的目光今天变得这么凌厉、严肃，心中似乎明白了老师心中的痛苦和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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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三年前自己死里逃生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那是在一个暑假，他到学校拿资料，路过校园里的月牙湖，突然听到一声接一声的哭喊：“救人啊……救人……”他循声望去，看到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瘫坐在湖边，他登上湖堤，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在湖面上挣扎，他什么也没想，奋身扑进湖里，快速向小男孩游去。他学习过游泳，但缺乏水中救生经验，他游到小男孩身边，伸出双手像在陆地上一样去抱他，没承想小男孩突然死死地抱住了他，而且越箍越紧，根本无法展开手臂划水，随着小男孩时沉时浮，慢慢向湖心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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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靳诠良正好从这里路过，见此情景，跃身潜入水中，快速游到二人身边，伸出一只手抓住高亮的头发，把高亮的头掂出水面，一只手拨着水，把二人拖到岸边。闻讯赶来的几个人把他们抬上岸，因他二人溺水时间过长，已处于昏迷状态。靳诠良招呼几个人把他俩抬到湖边的条凳上，脸朝下，轻轻地拍打后背。不一会儿，二人“哇哇”地大口吐出浑浊的湖水，吐了一会儿，慢慢醒了过来。小男孩的父母闻讯赶来，对靳诠良千恩万谢，抱着孩子走了。靳诠良把高亮扶起来，把他的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连背带拖地回到家。柯昕荣见状，忙帮他换下湿衣服。因刚才消耗了太多体力，吐出那么多湖水，连带肚里的未消化完全的食物全吐出来了，身体非常虚弱。一边扶他到床上休息，一边开火做饭。临到天快黑时，他的父母得到消息来到靳诠良家中，看到儿子安然无恙，高亮的妈妈激动地眼泪直流，颤抖着声音说：“靳老师，你救了俩孩子的命啊！”说着就要下跪，柯昕荣急忙伸手把她搀扶起来。从此两家人成了至亲，逢年过节常拜访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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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应明看着这师生俩这么长时间相对无言，拍了一下高亮问：“高亮，你是咋回事，又乱说话了？”他知道高亮有心直口快的毛病。刘应明的话打断了高亮的思路，故作轻松地说：“刘主任，这回我还真没乱说话，我纯粹是代人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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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靳诠良关切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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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觉得我不应该会有多大事儿。”高亮口气轻松地说：“运动开始不久，我们教导主任找我谈话，说别的班运动搞得轰轰烈烈，你们班却是死气沉沉，要发动同学们投身到运动中去。回到班上我向同学们传达了教导主任的指示，抽出一节课的时间搞运动。听到很多同学说食堂的饭菜质量太差，根本达不到学校制定的标准。我就写了一份材料交到教务处。第二天教导主任找到我，说这是诬蔑，要落实到人，都是谁说的，把具体人报上来。我说就几个人随便发几句牢骚。教导主任很严肃地说：‘这不是发牢骚那么简单，这是对现实不满，对现实不满就是对社会不满，对社会不满就是对社会主义不满，对社会主义不满就是对共产党不满，对共产党不满就是反党，要把思想观念上升到阶级斗争的高度。’我听他把这事说的这么严重，就想到别的班有学生划成右派的，还听说学校划右派的指标还没完成，要赶任务，我想不能让我们班这几个同学为这几句牢骚话被划成右派，就说没看清是谁说的。教导主任说：‘你家离学校不到二百米，不在学校食堂吃饭，你说不出这种话，你要是不老实交代，就给你戴帽。’我以为他在吓唬我，就没说出那几个学生的名字，没想到他真给我戴上了帽。我想，这话反正不是我说的，等上面来人复查时，他这帽肯定不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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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学院气象系教授何忠宝听了高亮的话，半开玩笑地说：“你这是舍己救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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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说让我下乡，本来我不愿意，后来教导主任对我说，这只是对上面应付一下，过不了几天就回来了，回来照样当你的班主任，照样当你的团小组长。临上车时我还在想，这段时间团组织生活怎么过，团费怎么缴，是和当地团组织一起过，还是咱们这些下放的团员组织一起来过？”高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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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别！别！”靳诠良急忙打断了高亮的话：“你千万不能这样做，也不敢这样做，上头最讨厌这样的小集团。这是政治运动，不是小孩儿过家家。你还以为像是在学校，犯了错误老师批评几句，反省几天就没事了。这是去劳动改造，不是串门走亲戚。到那儿要多干活，少说话，那种地方忍饥挨饿，挨打受气的事可能会经常发生。可不像是在家里，想干啥就干啥，想吃啥妈妈给你做啥。到那儿叫你干啥就得干啥，你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利，打不能还手，骂不能还口，这是强制性的，听见就意味着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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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能这样？我们又不是敌人！”高亮气愤地说。“我们就是敌人。”农学院何忠宝说：“不折不扣的敌人，还不如战场上的俘虏，俘虏还能享受优待的权利，我们没有，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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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亮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上面布满了迷惑、不解、愤怒、痛苦，甚至是失望和绝望的神色。站在车厢右前方的押送员大声喊：“前面有一座山！一座大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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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离山还远着呢。”农学院教授何忠宝说：“我就是这一带人，这才出城跑了多大一会儿，离山远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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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信你站起来看看。”那个押送员说：“齐刷刷的，像一座看不到顶，没边没沿的大城墙。”